一個俄羅斯族女人的自述

　　本刊特派記者 施曉亮 文并圖

　　(尕麗娜是<<伊犁日報>>老總蘇洪波給我推薦的第一個俄羅斯族采訪對象，蘇總編對她的評價是："經(jīng)歷很曲折很豐富"。此言不謬。尕麗娜很健談，她說她很想把自己的一生寫出來，只可惜她不會寫漢文。聽完她的故事，我決定用第一人稱寫這篇稿子，因為這個故事本來就是屬于她的。)

　　一，父親是山東人，娶了俄羅斯太太。

　　我父親叫張景成，老家是山東濰坊坊子朱家營村。他13歲就跟著別人闖關(guān)東、14歲到西伯利亞。為什么這么小就出來？因為他不愿意在家里當小丈夫。父親上面有7個姐姐，他父親想早抱孫子，就給他找了個大他十歲的大腳媳婦，成親那年父親才9歲。

　　17歲時，父親回了一趟老家，那一次有了我的哥哥，哥哥還不滿"百歲"，父親又呆不住了，不辭而別回到了西伯利亞，這一走就再也沒回山東。

　　父親在世時很愿意給我講他的過去，他在蘇聯(lián)什么都干過。山東人沒有吃不了的苦。他采過黃金、種過鴉片，在遠洋船上當過廚師，還參加過蘇聯(lián)紅軍。我見過他初到蘇聯(lián)時扎著粗辮子的照片，還有戴著尖尖的蘇聯(lián)紅軍帽的照片。

　　我母親是俄羅斯人，有土耳其血統(tǒng)，叫娜塔麗雅。

　　我父母是1933年來中國的。當時的背景是，新疆軍閥盛世才叛變革命，導(dǎo)致蘇聯(lián)政府大批遣返中國僑民。這樣的遣返經(jīng)歷了2次高峰，一次是1933年，一次是1936年。成千上萬的中國僑民帶著他們的俄羅斯家眷及婚生子女，被裝在大客車上，運到中俄霍爾果斯口岸。他們跨過中俄邊境，接著坐上中方來接他們的牛車。

　　我父親沒回山東。他當時考慮的是家里還有一窩，回去怎么辦呀？也幸虧沒回去，他的幾個老鄉(xiāng)帶著蘇聯(lián)媳婦回去，山東的鄉(xiāng)下人從來沒見過外國人，每天都排大隊來看稀罕，有人甚至動手翻眼皮看藍眼珠，弄得沒法生活。

　　就這樣，我父母就留在了伊寧。

　　剛回國的日子很艱難，30年代正是新疆"三年一小反，十年一大反"的動蕩年代，父母在伊犁沒有一點根基，靠給人種地、熟皮子(加工羊皮)、做針線活維生。

　　1944年，正趕上新疆"三區(qū)革命"，提出"殺漢滅回"的口號，我父親被關(guān)了一個冬天，幸有全村人擔(dān)保，才沒有喪命。第二年春，全家被驅(qū)逐到了偏遠的察 布查爾縣三鄉(xiāng)，給人家當傭人。一直到1948年才搬回伊寧。

　　那一年，我剛剛5歲。我的少年時代全是在人家的白眼中過來的。

　　二，難以被中國社會接納

　　轉(zhuǎn)眼我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父親的意思是讓我上漢校，而母親堅持讓我上俄羅斯學(xué)校，他們都想讓孩子接受自己母語的教育。我一開始上的是漢校，小朋友們都不和我玩，叫我"二毛子""黃毛子""老毛子"。我實在受不了這種歧視，第二年就轉(zhuǎn)到了俄羅斯學(xué)校，那時的伊寧市有5萬多俄羅斯人，有2所俄羅斯學(xué)校，現(xiàn)在的七中當時叫斯大林中學(xué)，17小學(xué)那時叫俄羅斯小學(xué)。想不到，那里的俄羅斯小朋友也不和我玩，說我是"二轉(zhuǎn)子"，是漢族。我兩頭都得不到認可，兩頭都受氣。

　　1955年我到了伊犁州中蘇友誼醫(yī)院當護士----伊寧人都習(xí)慣叫反修醫(yī)院，58年以后改的名，現(xiàn)在又改回來叫友誼醫(yī)院，兩個國家也和倆小孩一樣，有時好成一個頭，有時打成一個蛋。1958年，中蘇關(guān)系惡化，1959年蘇聯(lián)專家撤走了，1960年人家讓我們"還債"，當時所有中國人都對蘇修恨之入骨，我這樣長著一張?zhí)K修臉的人就倒了大霉。革命群眾說我是特務(wù)，連著幾天幾夜審訊，問我蘇聯(lián)專家走時給我交待了什么任務(wù)？天那，其實我們只是給專家打個雜、當個翻譯，他們從心里也瞧不起我們這些小護士。后來啥也沒審出來，但是我的工作卻丟了。

　　其實沒了工作我并不太在乎，因為我有個幸福的家庭，我前夫叫宋興華，是新疆很有名氣的畫家、雕塑家，曾參與創(chuàng)作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的浮雕，現(xiàn)在伊犁、烏魯木齊的很多雕塑都是他的作品，我大兒子繼承了他的才華，現(xiàn)在是自治區(qū)美協(xié)副主席。可惜這樣的幸福日子沒有讓我享受太久，老宋1965年死于一場車禍，留下我和仨孩子，開始了惡夢般的生活。

　　三，察布查爾的艱難歲月

　　1969年我作為"里通外國"的懷疑對象被發(fā)配到察布查爾縣農(nóng)村，接受革命群眾的監(jiān)督和改造。一個寡婦帶著仨半大孩子，這日子怎么過呀!有好心人給我介紹了我現(xiàn)在這個丈夫，我們就過到一塊了。

　　他叫阿里克山德.巴布里克夫，你別看他長了一張外國臉，可是一句外國話也不會說，漢語說得也不行，倒是錫伯語說得好。他1938年出生于烏克蘭，4歲就跟著父母來到中國察布查爾縣。12歲時，父母雙亡，他小小年紀就給人當長工，養(yǎng)活著三個弟弟妹妹，后來參加工作到了縣公安局，你看他穿警服的照片，很精神的一個小伙子�？墒�62年發(fā)生了5-29事件(邊民處逃事件)，他受到牽連，上級有指示："外國人不得在要害部門工作"，他被清理出公安局，下放到農(nóng)村勞動。

　　你想想，一個有里通外國嫌疑的"老外"，被下放到生產(chǎn)隊掙工分，日子過得該多么緊巴，快40了連個媳婦也找不上。老鄉(xiāng)們給我們倆搓合時對我說："家里沒個男人日子怎么過，阿里克山德這人挺好的，你們一塊過吧。"他這人真的很好，我和他沒孩子，可他對我的仨孩子比對自己的親生孩子還好。我很知足。

　　我們在察縣一直呆到1986年才調(diào)回伊寧。有了阿里克山德這個好丈夫，這十幾年咬咬牙也就過來了。

　　四，我這輩子不會離開中國

　　我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姐姐是1950年中國第一批大學(xué)生，西北民院畢業(yè)，姐夫是察布查爾縣的一個畫家，后來他們出國到澳大利亞定居。我妹妹現(xiàn)在也不在國內(nèi)，她十來歲就跟母親回了俄羅斯。

　　我母親一直對中國的生活不習(xí)慣，聽父親講，1933年一過中俄霍爾果斯口岸，母親就一屁股坐在土路上呺淘大哭："為什么把我送到這里，我要回我的國家!"1961年底，母親突然收到遠在俄羅斯的姥爺通過蘇僑協(xié)會輾轉(zhuǎn)寄來的尋親信，她再也坐不住了，一天也不想在中國呆。第二年，母親帶著妹妹回了俄羅斯。一家人就這么給拆散了。

　　母親1975年在車臣去逝。其實我們中間就隔著一條河，但到死也沒能見上一面。

　　1991年，我到那邊見了妹妹一面，她的家庭很幸福。本來那次我有機會留在那邊，我對那里也有一種本能的親切感，可我連一點留下的想法都沒有。我在中國生活了半個多世紀，這里的每一根小草我都很熟悉，我的孩子最大的都快40歲了，我有什么理由改變他們的生活，讓他們到一個陌生的國度一切從頭開始？

　　1986年我回到伊寧后，立即成了一名無業(yè)游民。政府有關(guān)部門對我在友誼醫(yī)院的那一段不承認，我也懶得去找。我在師范和電大教過8年俄語，都是代課，不是正式的，不教了就什么也沒了。我丈夫倒是落實了政策，算是退休公職人員，現(xiàn)在一月有800多元退休金。兒女們都大了，我們的日子過得不太寬裕，但也說得過去。

　　五，我很想把我父親和我這二輩人的經(jīng)歷寫下來，可是孩子們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

　　這位記者剛才說中國的俄羅斯人有13000多人，那是你們教科書上的資料，我認為不準確。

　　中國的俄羅斯人是怎么來的？除了我前面說的因為盛世才而引發(fā)的1933年和1936年兩次大規(guī)模僑民遣返，再一次集中的就是蘇聯(lián)十月革命后，大批白俄軍官因為害怕蘇聯(lián)紅軍殺害紛紛非法越境逃到中國來，中國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塊臨避難所。后來，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到了澳大利亞、巴西和南美。俄羅斯人大批出國是在1961年，那時中國正在經(jīng)歷自然災(zāi)害，生活極度困難，而中國又在強制農(nóng)民過集體化生活，信奉東正教的俄羅斯人不能接受這一極左做法，就以逃離相抗爭。那時辦出國手續(xù)相當困難，有的一辦就是十幾年，但他們從不言放棄。50年代末伊寧市就有5萬多俄羅斯人，可現(xiàn)在連500人也沒有了。

　　中國的俄羅斯人越來越少，早晚有一天這個民族就只剩下一個稱呼了。你看，我只有二分之一俄羅斯血統(tǒng)，我的兒女們只有四分之一，第三代只剩八分之一。除了長著一張與中國人不太一樣的臉，他們骨子里已經(jīng)完全是中國人了。

　　父親在世時，最愛跟我講他在俄羅斯的經(jīng)歷，我也很愛聽，現(xiàn)在我也想把這些以及我這大半生講給孩子們聽，可他們已經(jīng)不太感興趣了。　我很想把這一輩子的經(jīng)歷以及中國的俄羅斯人的來歷、故事寫下來，但我因為沒有受到良好教育，只會說漢語而不能寫漢語，用俄羅斯文寫別人看不懂，我也沒有力量找人翻譯。你們來了我跟你們說說，你們就當故事聽，等我死了，這些就都爛在肚子算了。

　　亞歷山大們，艱難地維護著純正血統(tǒng)

　　施曉亮 文并圖

　　在伊寧的俄羅斯族，除了像尕麗娜這樣的中俄混血后代，另外還有一部分人數(shù)較少、自認為是純正血統(tǒng)的白俄羅斯后裔，他們對尕麗娜們不屑一顧，并稱之為"二轉(zhuǎn)子"。

　　我們采訪的亞歷山大一家就是這樣有著純正血統(tǒng)的俄羅斯后裔。

　　一，

　　聞著隔壁面包店里純正的俄羅斯列巴(俄式面包)誘人的香氣，耳邊終日縈繞著<<又楂樹>><<喀秋莎>>等等俄羅斯民歌妙不可言的旋律，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從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的十指間流淌過去。

　　今年44歲的亞歷山大是伊寧市首屈一指的手風(fēng)琴修理師，同時也是伊寧最出色的手風(fēng)琴演奏家，無論春夏秋冬，每天從早到晚，地處阿合買提江街上的亞歷山大的樂器修理鋪里都飄蕩著動聽的樂曲聲，每次剛剛為顧客修理、調(diào)試好一架手風(fēng)琴，亞歷山大都會以嫻熟的指法即興拉上一段外國民歌，以檢驗手風(fēng)琴的音階是否準確，工作之余 ，亞歷山大也會隨意為朋友和顧客拉上一段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曲目，修理鋪小小的空間頓時充滿著音樂之聲，鮮明的節(jié)奏，跳躍的音符，路過門前的行人常常被深深吸引駐足良久。

　　伊寧市純種的俄羅斯人數(shù)量已經(jīng)很少了，盡管遠離家鄉(xiāng)，然而血管里流動的血質(zhì)是難以改變的，在以往的歲月里，無論生活多么艱難，伊寧市的俄羅斯家庭常常聚在一起，來到伊犁河圉，在手風(fēng)琴的伴奏下高歌，圍著篝火跳舞。

　　亞歷山大從15歲就開始演習(xí)修理手風(fēng)琴，30年來他都以此為生，因為職業(yè)的便利，他也是一位手風(fēng)琴收藏家，目前已收藏了100多架世界各地的手風(fēng)琴。他十分樂于向朋友介紹他的收藏，小鋪里一排排貨架上擠擠挨挨的手風(fēng)琴。他會詳細地為客人講哪一架是德國的，哪一架是波蘭的，當然還是俄羅斯的最地道，他一邊講一邊逐個彈奏一番，講解三排鍵雙排鍵和單排鍵各有什么特點，樂此不疲。有些手風(fēng)琴盡管式樣陳舊，年代久遠，甚至有上世紀中葉制造的老古董，從擱架上取下來，拂去浮塵，照樣可以拉出悅耳的音樂。

　　二，

　　在亞歷山大手風(fēng)琴修理鋪的隔壁，就是他叔叔和妹妹合開的俄羅斯面包房。

　　19歲的薇娜是亞歷山大12個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她高中畢業(yè)后就跑到烏魯木齊，在一家星級飯店里當俄語翻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對于她這樣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來說，顯然還是太復(fù)雜了。父母和哥哥姐姐們不太放心，讓她回來在這個面包房里當起了小老板。

　　薇娜的工作主要是負責(zé)銷售。因為面包房里只有她會漢語。媽媽、大嫂和叔叔負責(zé)烤面包。67歲的叔叔韋拉基.來里爾是面包房的主要技術(shù)人員，他指導(dǎo)烤出來的俄式面包又膨松又香甜�？局乒ぷ髟谕砩线M行，一晚上的產(chǎn)品頂多賣到中午就賣完了，下午休息。香甜日子就這么一天天輕松地復(fù)制著。

　　在我們第二次來亞歷山大手風(fēng)琴修理鋪采訪時，遇到了亞歷山大最小的胞弟維塔利亞，這位23歲的小伙子比亞歷山大更具有俄羅斯特征。他在伊寧市最大的一家夜總會"蘭貴坊"作酒巴歌手，收入不菲。他說他只唱俄語和英語歌，從來不唱漢族歌曲。

　　我問維塔利亞有沒有女朋友，他爽快地說正在談戀愛。我問："是俄羅斯族的嗎？"他自豪地說："當然!不是俄羅斯的我能要嗎？"

　　我又問："伊寧純種的俄羅斯族只有區(qū)區(qū)100多人，女朋友很難找吧？"

　　維塔利亞說："相當難。我算比較幸運的了。我想我的下一代，要找本民族的就相當困難了。"

　　(本刊小啟：下期將刊發(fā)對錫伯族的采訪。錫伯族真正的故鄉(xiāng)是東北的大興安嶺，他們喜愛騎馬、射箭、狩獵，乾隆29年，1020名錫伯族官兵連同家人共5000多人，奉命從盛京(沈陽)出發(fā)，向西遷往伊犁屯墾戍邊，這次遷徙歷時一年零四個月，行程一萬多公里，途中有300多名嬰兒誕生......在民間的記憶中，錫伯族的西遷，就像一幅幅色彩斑瓓的壁畫，映襯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腦海中，久久不能消逝。本刊記者將帶您走近這個西遷民族，掀起這波瀾壯闊西遷畫卷的一角。

　　目前，本刊"走進56個民族家庭"前方記者已經(jīng)走過新疆茫茫戈壁荒漠，沿著絲綢之路河西走廊來到裕固族聚居的祈連山下。之后，將翻越祈連山脈進入青海，依次拜訪土族、東鄉(xiāng)族、撒拉族。在完成對寧夏回族的采訪之后，本刊記者將跨越黃河壺口瀑布踏上東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