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趁江南尚未進入酷熱,奔赴江西,拜訪了幾個文化勝地。贛水兩岸,濕涼氣候,硬紅土壤,養(yǎng)育的人物大多身懷傲骨。我已經(jīng)幾次暗暗稀奇,這次得下江南,當然更想對這一縷氣質(zhì)順便考古。 原來一心盼著看看“惶恐灘頭說惶恐”的贛水險灘;到達吉水縣城以后,人皆答曰惶恐灘已經(jīng)炸平了。心里黯然,仿佛興致已經(jīng)掃蕩過半。朋友們說:去看看楊萬里的故居吧!那里存著木雕版的文集! 于是一行友人,冒著細雨,渡過浩淼的贛江,前往南宋詩人楊萬里的家鄉(xiāng)。一路上雨幕煙山,山景秀美清淡。時時看見一株或三幾株巨大的樟樹,冠形、葉色、姿態(tài)、意境,都使人不忍繞行。特別在渡口以東有一叢樟林,共五六棵擎天大木,樹皮剛礪而滑潤,傘蓋飽滿又深沉,我摸出相機,撐著濕漉漉的傘,拍了一張照。前方迷蒙處,就是“南宋四家”之一的楊萬里老屋。 雨水泥濘中,我們進了村。 故居殿堂已經(jīng)頹坍,怪的是木架梁枸儼然完整,如一具建筑烈士的遺骸;馃^一般的黑骨架矗立在水漉漉的碧綠坡崗上,使人肅然一怔。 果然,翻閱著資料便發(fā)現(xiàn)楊萬里有人不能及之處。我漸漸讀得入迷,不再為惶恐灘牢騷。 “……計料自京還家之費,貯以一篋,鎖而置之臥所,戒家人不許市一物,恐累歸。日日若促裝者。”(《鶴林玉露》) 猛然想起岡林信康一句歌詞:“如被什么追趕著一樣,連今天你仍在奔跑向前!笨ǚ蚩ㄋ坪跻裁鑼戇^類似的“居住的不安”。如此的古人心理披露,輕輕勾住了我。一字字細讀下去,知道楊萬里是一位著名清官,夫人親自種麻紡織,寫詩兩萬首之多,平生敬佩者王安石。 但是似乎沒有什么名句留下……想著,摩娑一番現(xiàn)在由村長收藏的木雕刻版。忽然看到下一則資料: 一個權(quán)貴橫行一時。他又附庸風雅,在自己新修就一處園林時,請楊萬里寫一篇記。而他豈知楊萬里的激烈,萬里怒斥道: ——“官可棄,記不可作!” ……斜躺在西海固山地用牛糞燒熱的炕頭上,美滋滋看著女孩給我揪面片。鍋里的熱氣蒸騰著,使我更憶起南方冬季的潮冷。我放下手里讀著的楊萬里資料,順口對那個女子吟道:“不搟長面揪面片——肉可棄,洋芋不可少!……”惹得老小都笑。 趿上拖鞋(是娃他大給我買來的毛絨拖鞋,比我在北京家里那雙還洋氣),踱出門外。倏忽地腦際閃過江西的楊萬里故居。那里綠洇濕漫,淡青的雨霧中立著威嚴的樟樹——和眼前固海同心的焦山苦嶺毫不相干。 我已經(jīng)記憶漶銹,背不出楊萬里哪怕一句了。蒙蒙中只記得他有一副烈性,一身硬骨。眼前只有粗礪的堿土石山,看不見樟樹的華蓋。 打工在蘭州城的娃,引著初登門的女朋友在指點山勢,怕是說他那次拉洋芋險些摔進深壑的事吧——我半是興致半是隨意地吆了聲娃:“來,到我屋里來一下!” 這個娃已經(jīng)在蘭州打工三年。在生活的磨礪中不知怎地出落得漂亮利索,開口總是微笑,臨事不慌不亂。 “取紙來,我給你寫幾個字! “給我?寫畫兒?”農(nóng)民把毛筆字叫“畫兒”。 我說著,興致隨著話,濃了起來。娃喜歡地鋪紙倒墨,他興奮時也是一字一頓地說話:“店里稍稍一掛,我就把它搬到新屋。蘭州租一間房二百七十元,我看下了一處。” 墨已調(diào)勻,掂著筆,楊萬里的故事又浮現(xiàn)出來。突然心中一股滾燙,便揮筆寫了下去: 墨紙不入官宦門 糊壁農(nóng)戶做窗花 這寫下去的只是一聯(lián)白話,但它又是我心里一直默想的話,想把它實踐的話。它不成詩句,所以擱下筆便覺得沒有盡意。沉吟著,娃一旁說:“這個話好!我記下了! 我從湊不出的對仗中抬頭,見娃的眼神像在宣言。我暗忖道,難道日后他也會面臨這樣的命題?……我蓋上章,推過墨紙,對他說: “沒寫好。你不是在店里睡板凳么?我應你一幅畫兒,你掛在凳子高頭,當個伴! 那一天過去了。 一直到前天,突然接到娃從蘭州打來的電話。扯了一陣,像沒有緊要事。問時,他像害羞般問道: “那畫兒,怕是還沒有寄?” 我一怔,心想這事耽誤了。連忙在電話里立下保證,當天下午便鋪紙備墨。寫成的仍然無韻無法,不過它倒是寄托了我的心思: 世態(tài)人心間,守汝少年志 樓山廈海里,念我黃泥屋 然后再上下落款。一遍寫壞,再寫一遍。漸漸寫得沉醉進去,仿佛眼前又浮現(xiàn)了文天祥楊萬里,浮現(xiàn)出這些年的許多事。 我換支小筆,上面寫上“某某侄兒蘭州打工尺幅為伴”,下款留下年月! 張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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