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xiāng)的濰城,消夏品瓜,有三部曲,一曰先吃脆瓜,二曰再吃甜瓜,三曰西瓜壓軸。脆瓜上市早,翠衣碧裙,碧澄澄的條桿兒,毛茸茸的長衫兒,像剛剛出殼的丑小鴨,憨態(tài)可掬。脆瓜脆瓜,謹防墜跌,落地如珀。吃之前,若是放在井中涼水里“拔拔”(冰冰),涼森森兒,冰牙根兒,繃繃脆。 甜瓜上市,比脆瓜為遲。但品類繁多。一種白皮銀瓜,略似青州銀瓜,濰城直呼銀甜瓜者均此。皮呈乳白色,頭大而尾小。熟透了的瓜頭裂紋如網(wǎng)狀,紫色儼然,聞之則芳香。凡此品牌甜瓜,價碼不昂,帶瓜走前,須留瓜種,叫“打瓜種”。賣瓜的,一掰兩半兒,白瓜紫種,“打”在竹筐里。瓜農(nóng)說,好瓜種很貴,非留種不可。 如說銀瓜是甜瓜的正子正孫,那自己兒時,寧愿和它的堂兄弟們多打交道。鄉(xiāng)瓜消夏,單是聽聽瓜名,即叫人咽唾沫。桂花樓啊,羊角蜜啊,青皮脆啊,名兒甜著喃。你瞧那桂花樓,外罩件又肥又大的綠杠風(fēng)衣,一種現(xiàn)代派味的瀟灑風(fēng)度。而剖開心扉,瓜肉綠中透紅,品一品,脆如酥,甜如沙。這號瓜,品氣高,瓜農(nóng)嬌貴,不留瓜種,不許人走。而羊角蜜,長的個子較桂花樓為小,也是披了綠杠的風(fēng)衣,只不過“小作”一點,因狀似羊角而粗,因以名之。青皮脆則像一位紳士,披了老綠的斗篷兜風(fēng)。品品口頭兒,又脆又甜膩。 在甜瓜大家族中,還有面瓜,這個“面”,是說一旦熟大了,紫黑的軀體,便渾身裂紋爆皮兒,咬一口一兜面,噎嗓子。上世紀六十年代鬧饑荒,實行低標準、瓜菜代,瓜農(nóng)凡種了這個東西的,皆沾了大光。當(dāng)時人的肚子就像一口深井,見了吃的就想填,總是填不滿,有了面瓜,可以墊饑了。消夏面瓜,又分黑皮的,小栗子的。黑皮面瓜體長而粗如杵,小栗子面瓜肚大腰圓如磨盤。吃面瓜得沉住氣,急性子狼吞虎咽,準保噎著。當(dāng)然,吃面瓜消夏,也很幽默。譬如,一個人在吃瓜,另一人打趣:“喂,吃噎煞狗哩!”食者不惱,笑著回譏:“不,吃噎煞爺哩!”凡上了幾歲年紀的,牙口不濟的,消夏敬老,請捎面瓜,老人一定喜得念佛。甜瓜家族里的香瓜,大小如鵝卵,皮色澄黃如金,香拱鼻子,此瓜可供盤,調(diào)劑室內(nèi)氣味,不宜口食。 鄉(xiāng)瓜消夏平臺,誰當(dāng)主持人?當(dāng)然是西瓜。若考較一下瓜名的學(xué)問,也是很有意思的。以瓜產(chǎn)地而論,西瓜,當(dāng)是“西域所進之瓜”的含意吧。南瓜,鄉(xiāng)俗稱蕃瓜,還有山東叫地瓜的,有的稱番薯,兩個“蕃”,證明品種來源于西部無疑。我兒時記憶,消夏鄉(xiāng)瓜中的西瓜,多是“本瓜”(本念去聲,即土著瓜種)。這種瓜,個大,瓤紅,但肉瓤子,不好吃。后來有了外來品種的洋瓜,個大,色紅,瓤沙,脆甜。一到炎炎長夏,西瓜上市,車水馬龍,筐抬的,車拉的,鼻子、眼里全是大西瓜,甚至大熱天偶過一陣風(fēng),也是甜的人打趔趄的西瓜香風(fēng)。 城里,東關(guān),河沙灘,橋頭巷尾,到處擺糖盤,切西瓜,叫賣不迭:“沙楞楞的個瓤兒,吃一口勝似糖咧!”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筆者客居濟南。在泉城消夏,看見沿街的冷飲鋪叫賣“冰鎮(zhèn)西瓜”。西瓜是從段店瓜集上販的,段店瓜集上的連綿不斷的瓜山,是從德州進的。德州西瓜比濰城西瓜個兒大,皮綠,瓤黃,一個普通的,也得二十斤左右。這種瓜本來脆甜,被置于冰柜里一“鎮(zhèn)”,吃起來全身透涼,成為我泉城記憶的蠱惑之一。 陳正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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