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喝聲也是可以入詩的!百u花聲里夢江南”,這是清人舒瞻一首題畫詩中的句子。賣花聲像一個悠長的夢,如此入心的吆喝現(xiàn)已難覓。陸游寫得更妙些:“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原來尚未到來的一聲飽含詩情的叫賣,也竟能讓人牽腸掛肚,一夜難眠。 賣花是高雅的商業(yè)行動,就當那賣的是春色吧。但我的鄉(xiāng)親,更敏感于貼近生活的吆喝。 在我很小的時候,鄉(xiāng)村里游走著挑擔的貨郎。先是撥浪鼓的聲音,接著是或長或短的吆喝:“大針洋線桃木梳——”這是針對村婦的;“糖豆帽卡玻璃蛋——”這才是吸引孩子的。貨郎的挑子是一座移動的百貨商店,東西又多又有趣,裝在玻璃瓶里的糖球,五顏六色的,仿佛聚集了整個世界的甜,而我卻難得有錢買上兩粒。因為不大能買得起,所以總覺得它甜得特別。 但在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貨郎的吆喝已經(jīng)消失了。同樣消失的還有: “棉油——”賣油郎的吆喝! 鞍团璋湾仭毖a鍋匠的吆喝。 有些吆喝還在繼續(xù): “彈棉花——”土地承包后又出現(xiàn)的吆喝,表明農(nóng)民的床上可以多兩床新被子了。 “修雨傘——呀!”修雨傘似乎只是南方人才熟習的技藝,空氣中顫動的異鄉(xiāng)人的聲音,初聽來讓人訝異而興奮。 吆喝聲像細細的線,在記憶里悠蕩,鉤掛的是一些人的音容,尋常而又難忘的舊事。我記得那個叫巴老三的補鍋匠——一個光頭的小伙子,記得那些帶著洞眼和裂紋的鍋和盆,鋼鉆發(fā)出的吱吱的叫聲和鉆眼里涌出的細細的粉末。“補好了”,他敲一敲面盆說。面盆發(fā)出噼噼啦啦的聲音,是一種由陶片、鉚釘、傷痕組成的不再渾圓的混響,一如生活本身的質地。我還記得一位姓陳的屠狗人,面孔油亮,十分壯實。他如只帶了一根棍子,就會吆喝“打狗——”;他如挎一個籃子來就會吆喝“狗肉——”。他是個粗心大意又不識字的人,有人賒狗肉的時候,只在他的本子上記下賒欠的斤兩,卻不寫姓名,使他收賬時難以查找。他便會跳腳大罵一通,“要再賒賬我是狗!”但他似乎老是記不住自己發(fā)的誓,狗一直打著,賬也一直照樣賒下去。 吆喝聲是讓人愉快的,在商業(yè)不太發(fā)達的年代,它帶來淺淺的喧嘩,但不含瘋狂的成分,像很熨貼的平民化的樂聲。“青菜啦青菜,綠油油的青菜!币徊侩娪袄锏倪汉,黑白片,什么情節(jié)早已忘了,但這吆喝聲卻一直記著。還記得一位賣蘋果婦人的吆喝:“甜蘋果——吃個肚子圓哪——”那聲音是飽滿而多汁的。還有一位賣布的小販,“經(jīng)拉經(jīng)拽經(jīng)蹬經(jīng)踹冬暖夏涼不結實不要錢!”字字用力的句子確實契合了家織土布的特征和品格。 好的吆喝是一門藝術,純粹的民間創(chuàng)作,有質樸的鄉(xiāng)土氣。但這樣的吆喝越來越少,商業(yè)發(fā)達的今天,真正的吆喝在逐漸淡出,慢慢趨向寂靜。有時我回到鄉(xiāng)村,也很難再聽到小販的吆喝。市場越來越多,走村串戶的叫賣幾乎絕跡了。 市場內是商人麇集的地方,但沒有吆喝,只有討價還價的聲音,嗡嗡地響成一片。春節(jié)時回老家,在市場里買年貨,正與人講價,忽聽一聲高亢的吆喝:“巴盆巴鍋——”眾人齊轉頭,原來是個半老的漢子,滿面油光,脖子上爆著青筋。有人大聲喝彩,他老婆卻笑罵他發(fā)神經(jīng)。我認了半天,原來是當年的補鍋匠巴老三,現(xiàn)在改賣豬頭肉了。 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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