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xiāng)村的土路上,它是簡陋而美麗的搖籃,載滿了被伐倒的谷穗、麥草和玉米秸、糧食和牛糞。在我的印象里,只要坐上爺爺?shù)哪绢^車,不管回家的路有多漫長,也不會感到寂寞。 那時候,一輛木頭車是爺爺?shù)闹翋壑,其喜愛的程度甚至要勝過一頭牛。當(dāng)然,牛也是他的至愛之物。他常常撫摸著我的頭,這樣嘮叨:“除了你,咱們家就剩下一輛木頭車了。嗯,還有一頭!闭f到這兒,他會不由自主地看一眼那頭年邁的老牛。我聽了爺爺?shù)脑挘瑫唤?jīng)心地咕噥:“那你呢?你算什么?”爺爺笑了笑:“呵呵,爺爺是苦力,這是爺爺?shù)拿摹!薄?BR> 知天認(rèn)命始終是爺爺一生的精神底色,是他保持快樂的緣由之一。他常拿自己惟一的弟弟打了一輩子光棍這件事說明命運的力量。當(dāng)年,我的家族曾在東北的黑土地上流浪,我的二爺還年輕,是大興安嶺一帶的伐木工人。一位貌美如花的東北姑娘相中了他,托媒人找上門來,他竟躲到一個山洞里呆了整整三天,像躲避一場瘟疫。后來爺爺帶著小腳的媒婆找到了山上,大聲呼喚,結(jié)果召來一陣?yán)堑谋Q。他們只好倉皇下山。爺爺說,“天曉得他是怎么想的。”說到這里,他總是把頭轉(zhuǎn)向在灶膛燒火的弟弟:“哎,長林,當(dāng)時你是怎么想的?”我的二爺在拉風(fēng)箱,動作夸張地往灶膛里添加一把柴草,用一陣快速的拉動表明他的倔強。原始的風(fēng)箱頓時發(fā)出一陣美妙的聲音,像河塘里野鳥的叫聲:呱噠、呱噠、呱噠…… 這件事作為一個話題被反復(fù)提及,一直到他們兄弟二人都進(jìn)入了暮年也沒有消停。公元1973年,我的爺爺前腳剛走,我的二爺尾隨而至,他們把這個永恒的話題帶進(jìn)了村頭的兩座墳塋。 哦,還是說說爺爺?shù)哪绢^車吧! 可以說,它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存在,和院子里的雞、羊等一道,平靜而樸素地靠在土墻根下,冬天的陽光懶懶地照著它,像照耀一捆麥草,閃閃發(fā)亮。農(nóng)閑時節(jié),碩大的車輪被爺爺摘下來,放到谷倉里,而木頭車身靠在墻根上,充當(dāng)著梯子的角色。我時常踩著它爬到屋頂上去,看一個個瓦罐形狀的煙囪在屋頂上噴射炊煙,風(fēng)把煙霧送向田野,帶著麥香的氣味,引誘割草的孩子回家。 有件事我至今記憶猶新: 有一次爺爺帶著我去沙河鎮(zhèn)拉豬飼料,牛在半路上失去了理智,撒開蹄子朝一片高粱地狂奔而去,當(dāng)時我正躺在木頭車上遐想,被突如其來的顛簸打斷,我聽到爺爺?shù)捏@叫,他手里的鞭子被疾風(fēng)奪走,在空中劃了一道黑色的弧線。牛在高粱地里橫沖直撞,車輪與車身脫離,滾向溝壑,我不知所措,像一片風(fēng)中顫栗的葉子,在時間里歷險。而爺爺瘦小的身軀被重重地甩遠(yuǎn),吃了一嘴雨后潮濕的泥土…… 那是我童年記憶中的一次重大的交通事故,它改變了后來的生活:爺爺住進(jìn)了醫(yī)院,從此成了一個行動佝僂的老頭,咳嗽不止。牛在二爺重重的責(zé)罰后羞愧地在半月后死去。曾經(jīng)帶給我無數(shù)絕妙遐想的木頭車,已被拖得松散,難再修復(fù)。氣哼哼的二爺連夜搓了一根粗大的麻繩,將它懸置于蘋果園門口那棵高大的白楊樹上,供路人觀瞻。不久,它成了鳥兒們棲息的樂園! 第二年冬天,麻繩在一個風(fēng)雪之夜斷裂了,爺爺?shù)哪绢^車從空中飄落下來,把地上砸出一個淺坑。大雪很快將車身掩埋,露出半個木頭車輪。 周蓬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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