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廠據(jù)說要拆了,搬到別的什么地方去,原來的地方大概是給賣了。不過我們哥幾個去的時候它還是老樣子,一副漫不經(jīng)心、從容不迫的樣子,就像穿著布鞋隨便走來走去的那個著名的田壯壯一樣。
那間屋子應該是朝南,但不知為什么里面光線卻暗淡,同行的攝影師很為難,向田導提出能不能換個地方,或者干脆出去。田導柔和地推托了幾次,然后又讓我們喝他泡的功夫茶,還親自給每個人都倒了滿滿一杯,然后仍然堅持在屋里閑聊了半個小時?磥硭菍嵲趹械某鋈,待在自己的屋里多舒坦吶,抽煙斗也方便,我們理解。
在這半個小時里田導幾乎始終煙不離手,我注意到有一次他一邊說得起勁一邊從煙斗里往外磕煙灰,一時沒找到煙灰缸,居然就把煙灰全磕在右手手掌上,就那么讓它們先呆著,自己接茬說話。我突然覺得這位老先生簡直就是傳說中的那種深山里的老獵人,肚子里攢著好幾輩子故事。
1《藍風箏》
都是人嘛。
“哪個領導看了都說沒問題,但哪個領導都不說這個(《藍風箏》能通過,其實這個心態(tài)挺正常的,我覺得。這個現(xiàn)在也好理解,他不愿替你頂著雷,但是呢,他也覺著你沒說假話!
“那您后來為什么就八年沒再拍了?”
“和這事兒沒關系,因為我覺得中國啊,真正出現(xiàn)這個潛在的危機應該是在建國的這十七年(1949—1966),不是在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只是在這一積累下的爆發(fā)。而這十七年的事兒,幾乎沒什么人拍。這十七年我覺著它積累的問題比較重,所以才會有文革的那么一個大的狀態(tài),那實際上是個高潮和收場戲。而正是有這么一個經(jīng)歷才會有后來的改革開放和發(fā)展經(jīng)濟這么一個政策。十七年的東西沒什么人拍,當時就這么一心思,就想拍點,正好是長在這個時期的嘛!”
“那能不能說說您八年沒有拍片,具體原因是什么?”
“那不凱歌講了嘛,有點壯麗色彩嘛!”
“您這個肯定有什么原因?因為……”
“沒原因,沒什么可拍的,你說拍什么?”
“……”
“咱們這么說吧!從這個90年開始,或者說從91年開始,你用81年到91年和91年現(xiàn)在這中國電影比一下,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兩個十年里哪個時期的電影更重要了。”
“81年到91年倒是挺熱鬧的!
“對啊,81年到91年這電影挺熱鬧的,好片子也不少,雖然那時候不成熟,但是那種陽剛氣和作為電影本身的東西還是多一些。到91年以后,或者說從……你想不起來有什么電影。啊,我記得比較好的,[焦裕路]、[孔繁森]、[紅河谷],算是最好的了吧!這電影我覺得開始有點意思了呢?就是這[鬼子來了],但還是不成!還是不成。
“您前面說的那三個片我覺得,我都不愛看那玩藝兒!
“你不愛看?這,它是歷史的東西,你不愛看?你不能回避這個問題!
“……”
“從電影上講,這十年是最可怕的倒退的十年。它的問題就在它把電影和電視劇混同了,這電影基本就跟電視劇一樣,***老師講話講的好,說這叫‘換地方說話’,那十年的電影就這樣,都和電視劇差不多。”
“那您覺得原因出在哪兒?”
“這原因,我覺著可能是拍電影的人的問題吧!……”
“剛才您說,您認為沒有什么可拍的,是不是,是不是有情緒?”
“這跟情緒有什么關系?你想拍人家不讓你拍,你廢那勁干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咱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又不說還是初生牛犢。也有趟雷的,姜文比我年輕,他趟這雷去了,是吧?(結果)怎么樣?一樣的道理。這玩藝靠氣盛沒有用!
“然后您就開始扶持一些年輕人(第六代)。”
“……其實那也是趟雷,但它有點意思,就是說,因為你畢竟有經(jīng)驗了嘛,廢點勁這片子基本上能通過。審查這東西到后來就變得很奇怪,因為在中國這個審查是個看不著的東西,這是最要命的。你要是有個法律擺在那兒,你一看這犯法了,那我不干,作為一個公民遵守法律是個義務。但現(xiàn)在你看不著,這東西它全憑感覺,我覺得這個,都是人嘛,你說萬一這領導頭天晚上跟老婆惱了,‘第三產(chǎn)業(yè)’出點問題,這都有可能,(第二天)拿別人撒氣(斃了你的片子)。其實咱也是一樣,你說你家里養(yǎng)個動物,你高興了抱著,嘿!跟親兒子似的;不高興了,一腳就給揣一邊去了。其實這都是正常的,都能理解,都是人嘛!
其實現(xiàn)在干好多事兒都有顧慮,那我有時候就想,顧慮這東西它是怎么來的呢?這人他就有一個適者生存呵,你老得去適應環(huán)境,就像動物的保護色一樣,長年累月就形成了。咱拍電影以前是說‘想不想拍’,現(xiàn)在你得先想‘通不通得過’,這兩個東西差的太多了,你原始的創(chuàng)作沖動老被一種防范性的心理給擋著,這電影就已經(jīng)不好看了,有了這個東西,它(電影)沒法好看。你們搞雜志也是一樣。
我覺得這事兒從根上說,是當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之后,由于毛主席這一關心,它就成了整個黨和國家一個意識形態(tài)上的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了。當時來講它是對的,它是鼓舞人教育人,但是到了經(jīng)濟發(fā)展時期它不是了,它是娛樂人,安定人。它應該從單純宣傳品的形態(tài)轉變?yōu)閵蕵沸螒B(tài),但是我們一直就沒轉過來。
2馬丁-西科塞斯
電影是個很有魅力的東西。
說到這兒,田導突然給我們講起馬丁-西科塞斯的一段往事,讓我們激動不已。
“馬丁當年拍[憤怒的公牛]時,他吸毒,然后離婚,面臨破產(chǎn),這時候,意大利教會讓他給教會拍電影,給那教民看,講講圣經(jīng)故事,錢也挺高的,不像在美國有那么一個尖銳的狀態(tài),而且在那兒有一個很好的精神環(huán)境,把你給教化過來,讓他成為一個好的人。馬丁已經(jīng)動心了,他覺得他已經(jīng)沒有路可走了,這個時候,他就想,我要最后一搏,我要做最后一次電影,他把自己的房子典了,典了大概是四十萬,然后把德尼羅這幫哥們找來,咱們再做最后一次合作,我就回西西里島拍他媽的教會電影去了。然后哥幾個開始找那個題材,找了這么一個老拳擊師的故事,然后說弄這個。
我其實是覺得電影需要這么一種精神,他把所有的東西抵押上去做這個。他最相信一個導演,就是英國拍[紅菱艷]的那老導演,馬丁每次拍的電影,都要先請那老先生看,這個老先生的太太是他的剪輯師。老先生看完了以后,說你這電影無比精彩,但惟有一條,我得跟你說我的看法,就是這拳擊那東西太血腥了,他這一句話,把這片子改成黑白的了。為什么是黑白片呢?來源于老先生的一句話,你的血腥會把這主題分散了,人們看到的是搏殺的東西,而忽視了人物的命運。他把片子就全改成黑白的了,只有回憶部分是彩色的。而且回憶部分的那些道是他親手在底片上給劃的,他的那部電影創(chuàng)了當年美國的最高票房,你仔細去看馬丁的電影,應該說那部電影是他最優(yōu)秀的,超過了[出租汽車司機]。人他得有這點精神,他才能把這個東西做完(美)了。馬丁他也緩過來了,不錯,毒也戒了,房子也不用賣了,挺好。說起這電影來,其實這個電影真的是個很有魅力的一個東西。
3姜文
他缺一個好剪接。
我們這個國家里,大家老是說,有兩樣東西不能看,一個是電影,一個是足球。這我特別同意,真是,看了就窩火。這一代人的電影,包括第六代,一起來算,我覺得真正能夠屬于電影,電影導演的只有一個人——姜文。我是一個很好的評論家,不是一個好的導演。我想的太多,我喜歡這電影,可我十年不拍戲,我用這冷眼看,它這不一樣。姜文的優(yōu)點在于,他是沒學過電影的人,是惟一對電影這種藝術方式有感覺的人,F(xiàn)在的中國電影把許多電影的特性都忽略了,經(jīng)常有人罵好萊塢的電影,但好萊塢,恰恰是把這種電影語言運用的最好的地方。比如[指環(huán)王],你不管你愛看不愛看,[指環(huán)王]給你展示出來的影像,是電影本身的。不是小說里,也不是話劇里的,姜文對于這個東西,有特別特殊的嗅覺和敏感,就是說,他可以找到很多,用電影的語言來敘述故事的方式。這個不是說,是個導演就能做的到的。我知道,我不一定做的了。或者說我做過,做的也不許成功,沒有他做的那么好。但他有一個問題,他缺一個好剪接,他太保護喜歡自己付出勞動以后得到的東西。這是他致命的缺點,跟他干活的人肯定是好的,跟他一起付出的人,會保護的,這沒問題。作為一個作品來講,不是說所有的東西最終都要放到一起。姜文能把這個問題解決了,至少可以是亞洲頂級的(導演)”
吧。我喜歡這小子,我覺得這是種天賦,不是靠電影學院的老師能教得會的,不是說拍他媽三十部電影你就會了,不可能。沒天賦是做不到的。我覺得電影沒什么好拍,也就在這,其實你很難找到你一個用你自己很獨特的方式來表達的,等你找著了,又不能拍,又通不過,這就比較痛苦了。這十年的電影沒的看的原因也就在這,電影改大鼓書了,要不改成相聲了,像[大腕],基本屬于這類了。電影現(xiàn)在沒有電影本身的東西了,這電影也就不稱其為電影了。好多人迷電影,是迷那個結果,是迷最外面那層環(huán),不是迷里面那點東西。迷里面那點東西的人,不會沒事老說自己是拍電影的,或者怎么著,都在一旁聳著呢。
4電影人
姜文不錯,包括我們這批人,我覺得,至少是老謀子這[紅高粱]還有點意思,往后就不成了。往后就是說,他手底下有幾張好牌,打牌的時候,就容易打你習慣的牌。就像下棋似的,你有定式,這個開局贏了人家,你喜歡用這個定式,因為這個定式勝率高。他有鞏俐、趙季平、曹久平、長衛(wèi)。他寧市這幾張牌,他打順溜了。還有劉恒。
我對劉恒來講,我是非常喜歡他,而且我和劉恒是非常好的朋友。但我覺得劉恒的所有東西,除了[本命年]以外,他所改的電影,只對電影有毒害,不對電影有幫助。他把電影看成一個故事了。你想呀,你找人把電影改編的時候,這編劇不會去幫你把畫面寫出來,氣氛寫出來,情緒寫出來。他只會把人物寫出來,他的人物寫得越好,你就把別的都忘了。我是沒見過像中國這樣,有這么厚一劇本的(手一比劃,有中學語文課本那么厚)。你瞧人外國那兒,拿一張紙上片場了。他們腦子里有另外一種方式來解釋電影,來闡述人物或故事。我們往往希望有好的文學基礎,我們會請有很好文學功底的人來改編,劉恒就是最典型的一個,我不是說批評劉恒。我跟劉恒聊過,他說他愿意寫小說,不愿意寫電影電視劇,寫這個,就是為了掙錢,養(yǎng)家糊口。我覺得人家觀點沒錯,這是你樂意拿錢,你招人家了,非要把錢死乞白咧給人家。哪有不拿錢的主,那劉恒有問題了。但你細看,這幾年,主流的這些電影,從劇本上來講,我是覺得,文學的東西太多了,太過于多了。我說的這個文學跟這個文學性不一樣,它對文學的描述和文學的完整性影響了電影本身。你看一好電影,說良心話,不會是好小說改編的。一個好電影,也改不成好小說。我對電影是這么看的,我是覺得這個東西,還是個人的那種更隨意、更具影像傳遞的感受,就比較好。包括你辦一雜志,慢慢的字可以不要了,因為現(xiàn)代人主要是看圖。其實這就跟上網(wǎng)一樣,也是看圖。網(wǎng)絡也要它自己本身的一套語言體系。
別都奔著曠世之作去。
你比如說日本那漫畫,我到了日本,感覺那漫畫太他媽的有意思了。每個地鐵站口一堆堆賣漫畫的,上車無論男女老少,一人手里拿一本在這看,看完了,最爽的就是,咔嚓!扔紙簍里了。市場周轉率一下子就能看出來。咱們現(xiàn)在買本書,當寶貝似的,還得擱書柜里架著,我覺得這本身只是書的一部分功能,還有一部分,就是看完就扔。你看網(wǎng)站就是,每天都在更新東西。你看完了,也就完了。你真在網(wǎng)站上得到什么了,你也沒什么印象。有時查查資料,還行——資料基本上還屬于不詳實的。然后就是看點亂七八糟新聞什么的。我想,它還是有它的一個方式。
我覺得中國一直都缺一種電影,缺一種漫畫式的,看完就扔,消費品電影。中國拍電影太認真了,我這是藝術,不管什么,都是藝術。其實這藝術也是一消費品。有時候我老想,這貝多芬、莫扎特到底寫了多少曲子,就是說,多少曲子是流傳下來的。不知道。有沒有人統(tǒng)計過,多少曲子一百年才奏一回,多少五十年才奏一回,多少三個月奏一次,或者平均三天在全世界演奏一次,這后一種就屬于經(jīng)典之類的,其實電影里也是這樣的。你比如這賀歲片,放兩個月,看完也完了,沒人惦記了,這挺好。有幾個賀歲片導演,也是挺好的。這(好的)賀歲片也是一品牌,跟李寧牌襯衫這類東西是一樣的。還有一種就是說,在暑假,專門給孩子看的,青春片,教孩子們怎樣談戀愛,摳女孩,泡妞。假期過去了,完了。全世界這種電影特別特別多,[美國派]就是這類電影,咱還把這當好電影呢,其實人家拍完也就扔了,也沒多少錢。再有一類,好像張藝謀同志,姜文同志,三年五年拍出一部好電影,經(jīng)久不衰的,曠世之作。能傳下來,有個三代、五代人看,這地球沒消失前,都有人看。我覺得這電影得分這幾類,別都奔著曠世之作去。我就在想,能不能有種方法用很低的成本,花個八九十萬,轉成膠片,再加個三四十萬,很快地就上電影院,在市場上賣了。賣了以后大家愿意罵的罵,不愿罵不罵。我覺得現(xiàn)在缺少這樣的一類電影,咱們這電影話題太重。
在我們的再三請求下,田壯壯還是同意到外面去,就在北影廠綠樹環(huán)繞的一塊空地上,我們找了兩條石凳坐了下來?諝夂芎,能看見有麻雀在飛,陽光還算明媚。我們繼續(xù)聊,關于電影的和關于田壯壯的那些日子。
電影學院挺好考的,也挺逗。
我當兵什么都干過,特別雜。我先在東北的白城子插了一年隊,我哥哥那會兒打球,在北京少年隊,球打得挺棒,他在陜西插隊。我在東北一天兩毛多錢,他一天一毛多。他和他的一幫哥們后來上38軍打球,部隊首長聊天時問過他,家里還有什么人?正好112師副師長特別愛打球,還認識我爸爸,他在抗美援朝時在孫悟空戰(zhàn)斗連,“誰是最可愛的人”那個營的營長。當時我媽在干校,一查筆記,還真有這個人,叫陳德俊,山東漢子,一米八,挺棒的一個人。這陳德俊就想請我媽媽什么時候到師里來玩,一打聽,還有我這一人。便叫我過來當兵,我那時多酷呀,我操,發(fā)了十一封電報。我那時還小,才十七歲,有人告訴我,你丫別覺著插隊是一輩子的事,自由呀。那真是廣闊天地,我特別喜歡那種開闊的地方。我的一幫插隊哥們給我送回來了。我在部隊當?shù)氖桥诒,我也在體校呆過,但打球不行。我在那什么都干,后來團里一宣傳干事,牡丹江一哥們,好我爸我媽。叫我去寫東西,我哪會寫呀,小學畢業(yè),中學才念了半年。天天帶著我,這學習班那學習班。后來認識一個人叫周逍,寫《船頭女民兵》的,是《解放軍畫報》三大攝影記者之一。他跟我媽說,不能老當兵,得學點專業(yè),我媽挺贊成。他有一弟子,叫張文光,東北人,老志愿軍,特別有性格,挺可愛的。就帶著我在38軍后勤學照相,是我?guī)煾,現(xiàn)在在天津。
75年我父親去世,我回到北京。正好,我挺想學攝影,便到了農(nóng)影,干了三年。干的還成,把我發(fā)到大寨去了。我操,大寨這地方讓我頭疼。大寨有一記者站,一臺好的阿來機器,膠片隨便拍,一臺車,你愿意拍什么拍什么,就是搜集資料,根本沒有任務,你要想當好的攝影助理,可以上那實習去。把我擱那地擱了他媽的兩個多月,太痛苦了。看不著人,每天大概是早上四點上地里,學學毛選,開始干活,晚上十一點回來,跟兵營一樣。大寨我以前串連時去過,我和我哥,還有幾個,一共五個人。(我們)帶著三把軍刺,是他們壘梯田用的,軍刺挺貴的。結果被大寨的人逮起來了,說我們要刺殺陳永貴,掰扯了半天,才把我們放了。我軍訓時,也是在大寨。一共三次,我對大寨沒什么好印象。呆在那兒實在是無聊,北影廠有一哥們也在大寨,他勸我不如抽空考學去,多難得一機會(那時正是78年恢復高考)。我這人有福蔭,我父母在這圈里人緣挺好,知道我的人都特別照顧我,這哥們也是。這么著考的電影學院,否則不在大寨,在農(nóng)影當一獨立攝影師,不會考慮上電影學院,最多上那兒進修。陰錯陽差就學了電影了。
我覺得電影學院挺好考的,一幫小學畢業(yè)的應屆生,跟我們差不了多少,也不讀書。我后來問過周山機,我們這幫人是走后門進來的,還是怎么地。因為大家都知道,我們家都是干這個。他說有這個因素,有個好印象。又說我有幾樣考的不錯,影評寫的挺好,趕巧,寫的是[英雄兒女],導演武兆堤上我家聊過這。那時候小,就那么有一搭沒一搭,聽了一耳朵。我覺得這都是冥冥之中的事,挺奇怪的。考兩個小時,我三十分鐘交卷了,就把老人家講的那點事給說了?颊蔚臅r候,更有意思。我跟何平一塊兒考,早上騎自行車上他家,他爸何文津是科影廠的老廠長,和我爸是鐵磁。他爸叫我讀張報紙,說肯定考這個,是什么呢?是“雙百”方針的來由和意義。操,七十分的題,開玩笑。一共三道題,我記得特清楚。一個是“人的感官是什么?”再一個是“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還有一個記不清了,一道題十分。其中一道我知道,但有點犯懵?辞懊嬉豢忌拇鸪鰜砹,這不重要。那七十分的題,我是穩(wěn)穩(wěn)拿著了。你想,臨進考場剛看的報紙,報紙還在兜里。剩下的都是故事呀,小品呀,都是傳統(tǒng)的,大同小異。什么一個照片呀,一件難忘的事呀,歷來都這么考。那時候文革剛結束,政治情結特別強,周恩來的事,鄧小平的事,沾點這個,老師就感動地一蹋糊涂,就覺得是自己人?茧娪皩W院沒什么意思,挺他媽逗的,F(xiàn)在打死也考不進去了,我操,F(xiàn)在太復雜了,每年這考生烏烏秧秧的,每年都有人讓你幫忙什么的,而且教學也正規(guī)了。
當我們談到田壯壯的純粹和壯麗時,他露出一臉的不屑。關于他的狀態(tài),他即不承認也不否認,倒甩出一句粗話:啞巴讓人操了,還得硬挺著。
憂患意識是個挺傻冒的事
我可能是受家庭影響比較重,我這家庭教給我的不是創(chuàng)作,不是政治,是為人.。我父母為人和對所有事情的態(tài)度是一個根深蒂固的東西,再一個我覺得家里人對我的那種平民意識教育比較重,我不太喜歡那個圈子那種(人),自己封閉地很嚴,行蹤詭秘,基本上說找你一趟,得打七八個電話,轉圈才能找著。我覺得這不是特別正常,創(chuàng)作這東西要有人氣,沒有這東西,電影拍出來不好看。帶有過分民族標簽的電影都不會好看。你別看美國沒歷史,其實它現(xiàn)在這種文化意識已經(jīng)很強很濃了,有它美國很典型的東西,只是大家看不起而已。其實就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錢都讓人家賺去了。你細想,這一百年美國電影在工業(yè)上,是它先吃螃蟹的。這本身來講,這個國度的人,工業(yè)精神也好,創(chuàng)業(yè)精神也好,都是很有活力的。另外一個,經(jīng)過文革的人會有一種憂患意識,其實這是挺傻冒的一個意識,操,你一個人能干嘛呀,能解決什么問題,但意識這個東西有時候是潛移默化的。有這個意識的時候,你看藝謀拍這個[菊豆]、[大紅燈籠]、[搖啊搖],帶這個意識的東西他的電影反倒不好看。他一開始的[紅高梁]沒有那么多意識,他近來的東西也沒有那么多意識,相對來說好很多。我想這跟每個人的生長環(huán)境,生長歷史有很大關系。有時候,這理兒你特明白,但往往做不到,原因就是說你骨子里的東西自然而然地影響你。剛才說劉恒,我覺得劉恒在中國作家里是可數(shù)的幾個很棒的作家,可他改電影的時候和他小說的東西完全不同。
你要說起電影這個東西,往往意識、主題、觀念會害了你,在創(chuàng)作中不純粹,不是原發(fā)的東西,不是一種從自然中的那種無限制的滲透,而是你本身帶了很多狀態(tài)的東西來滲透,這個東西是種影響,但這里也包括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和制片經(jīng)濟方面的限制,但我覺得,這都不是最主要的。電影人的觀念可能要經(jīng)過一兩代人才能慢慢改變,真正地把電影看成一個不是那么沉重,不是那么了不得的,而且那些所謂光環(huán)的東西看得很淡,那時候電影會好看很多,會更隨意和更自由。我是這么看,也不一定對,我也經(jīng)常批判我自己。我喜歡那種沒事躺在沙發(fā)上瞎琢磨的人,這琢磨有時候也會走火入魔,我想到一個問題,會一直想想想,有時候會在某些環(huán)節(jié)上付出實踐,再去矯正。
我們聽說田導拍[小城之春]時哭了,這么一大男子漢也這樣。繞了半天,吞吞吐吐地還是把這當個問題問了。趁陽光已有些傾斜,趁田導的興致正好的時候。
我的空間挺大
我是有點激動,不過,跟十年和拍戲沒多大關系。人很難受的心情不是因為某一個點,主要還是人。有那多人幫你做這件事的時候,這人可能不受幫吧.。我?guī)蛣e人挺樂意,別人幫我的時候,我挺不落忍的。你看到什么阿城、屏賓、葉錦添、少紅,小寶他們這幫人,還有一些演員們,以及好多年前,跟我一塊做事的朋友。十年我都沒做了,好多人身又都來了,這個我覺得挺感動。因為開始拍[小城之春]這部戲時預算非常之低,好多人真的是看你這丫人不錯,我愿意跟你,幫你這忙做事,你會心里特別地歉疚。二十年前,咱們都不為這錢做事的時候,可以,F(xiàn)在,大家都對錢這么重視,你會覺得,這周邊還有一點挺真情的東西在,你會挺感動,挺少的,不多。對吧。
有時候這圈子里的人經(jīng)常會惡心我,就說你丫他媽的操,就是這意思,我跟一雷鋒似的。什么事你都愿意跟著無償幫忙。
我不大習慣跟人談,說這個事,咱們干活了,我先談錢,或怎么樣。是,生活里是需要一些費用。我自己有一個很奇怪的概念,我覺得一個搞電影創(chuàng)作的人,還是清貧一點的好。為什么呢?你這樣的話,就不是生長在一個脫離主體人群環(huán)境的人,至少是這樣的。你把你自己給炒作的,我操,沸沸揚揚,滿世界都知道。你想上小飯館吃飯都沒法吃。這很難,也很矛盾。我接觸的人,像阿城,他這一點,做的非常之好。多少個文學愛好者,電影人都特別特別尊敬他。但是他永遠不會作為一個公眾人物來出現(xiàn),他說我必須得把握這個,否則的話,我就沒有我自己的空間了。再比如說,我跟藝謀出去,聊個天,喝個茶,我就有這感覺這人不安靜,一會兒,小姐過來了,張導演,您簽個字。其實我看藝謀的感覺自個也不愿意被人打擾。但你已做到這份上了,你已不可能不去做這件事。反對來講,哪兒有什么事,我操,我跟老百姓似的,一塊兒擠到里面去看,你就不成。對不對。我喜歡這樣,我覺得我自己的空間大。你想,你每天開著一奔馳車,住著一三四百萬的房子,你想想,你要掙多少錢來養(yǎng)活你這車和房子。你必須得去維持,我已經(jīng)很舒服了,不能讓我不舒服。我對公眾的理解,要控制在最低最低限度,你看我,對文字記者,我都接待,但是電視臺的,一概不接待。尤其你讓我做節(jié)目,我絕對不去。挺他媽傻的,我操。它(媒體)能讓一夜變成一個人,雞毛飛上天吧,一不小心飛上去了,沒什么意思。